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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人的工作時間為何有增無減
這是現代社會很弔詭現象。科技日新月異,電腦、智慧手機、電郵、網路,絕大多數資訊與通信科技的發明全為了節省時間,提高生產力,增進人類的福祉,創造美好的未來,但現代人的工作時間有增無減。
農業時代沒有標準工時的觀念,農忙農閒,完全根據季節更迭、天氣變化和農作物的生長週期。但是工業革命開始後,從英國到世界各個角落,工廠林立,工作從戶外移至戶內,不受天候限制,加上工廠主與勞工的利益對立,才建立了每天標準工作時間。
十九世紀初期,歐洲工廠的工人每週工作長達60小時,工作條件極為惡劣,甚至僱用大量童工,直到政府介入後工時才逐漸降低。工時能夠減少,科技的進步當然是重要的助力,否則降低工時與提高工資兩者無法同時發生。到了1920年代,大部份歐洲工廠每週工時已降至40小時。
許多人認為,經濟大蕭條持續,19世紀的繁榮已經成為過去,前景一片黑暗,至少英國經濟的未來是黑暗的。但是凱因斯的文章開頭便指出,這種想法徹底錯誤。
直到21世紀初的一百年間,受惠於技術進步與資本累積,平均每人所得穩健地增加,民眾的生活一定會過得比1930年代富裕。凱因斯如此樂觀地陳述他的預言。自有歷史紀錄的紀元前2000年開始至18世紀初,即至1700年左右,技術進步的步調緩慢得教人驚訝。但是,自18世紀開始便高速進展的技術進步,會一直持續至今後。
在這樣科技萬能、希望無窮的時代背景下,凱因斯在1930年發表了一篇文章:〈我們後代的經濟前景〉(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),文中充滿樂觀的展望。他預測人類在一百年間,也就是大約2030年,所有的經濟問題都獲得解決,人類的經濟水平有八倍之高,一個人每週只要工作15個小時,就能滿足「老亞當」(old Adam,凱因斯的用語)的生存基本需要。
除了技術持續進步,資本也持續累積。在這方面,「利率」奏了大功。借錢時,債務依「複利」如「滾雪球」般的規模膨脹。生活於長期零利率,甚至連「負利率」都登場的時代,我們或許幾乎快要忘記利率的威力。然而暢銷書《二十一世紀資本論》的作者皮凱提卻強調,利息所累積的資產將導致財富分配不均。而凱因斯終其一生也重視「利率的威力」。
為了說明這一點,凱因斯在小論文中列舉英國所擁有的海外資產為例。1930年,英國保有海外資產餘額40億英鎊。這筆資產源自1580年法蘭西斯,德瑞克艦長擊退西班牙無敵艦隊,由西班牙奪走4萬英鎊,以年利率3%增殖,一路膨脹至40億英鎊。這就是所謂的「資本的累積」。即使利率只有2%,一百年後的資本也會變成七五倍。
受惠於技術進步與資本累積,先進國家一百年後的生活水準,別說提升四倍,八倍都有可能吧。只要在不爆發大規模戰爭,人口不出現爆炸性增長等條件之下就有可能,凱因斯如此作出結論。針對「不爆發大規模戰爭」這一項假設條件,結果不到十年,1939年歐洲就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,背叛了凱因斯的假設。不過,總之,凱因斯當時是為一百年後的世界描繪了樂觀的光景。
一百年後的「富裕社會」,究竟是如何的社會呢?凱因斯說,人類的需求(needs)有兩種類型。一種,是無論周遭他人的狀況如何,大家都必須而想要擁有的商品或服務。生存所必須的食物或能遮風避雨的家屋,當然是這一類需求的典型代表。另一種,是為了在與他人比較時獲得優越感而想要擁有的商品或服務,屬於相對性的需求,有一個詞很適合形容,即深不見底。姑且撇開這種需求不論,許多商品或服務的需求其實還是會逐漸達到飽和。與其大量供應需求會飽和的商品或服務,民眾一定會更想把時間與精力花費在實現「非日常」的目的。話說凱因斯所預想的一百年後的世界,民眾只要每週工作五日,每日工作三小時就足夠。
然而這樣的社會必然會產生「倦息感」。凱因斯早就目睹1920年代的英國與美國,發現某些「有錢又有閒的官夫人」,因為手邊擁有多到幾乎是過剩的金錢而迷失人生目的,因為閒暇時間太多而萌生倦息感。若要人生不陷入這種狀態,人生所應追求的「非經濟」目的是什麼呢?對於年輕時代曾與「布倫斯博理文團」(Bloomsbury Group)的藝術家交誼的凱因斯而言,答案是「藝術」。無論答案為何,總之,在即將實現於一百年後的21世紀初的富裕社會中,「經濟」或許會在人類歷史上首次淪落至第二順位。那真是太棒了!凱因斯的小論文以這句話作為結語。
結果,凱因斯的預言並未實現。關於每日工作三小時,每週工作十五小時的勞動條件,不要說現在,將來恐怕也不可能輕易實現。這在發展中國家是無庸置疑的,就連在先進國家,「貧困」也依然存在於現實之中。目前,經濟對我們而言,依然是重大的問題。
凱因斯顯然錯了,而且錯得離譜。當今全世界法定工作時間最短的法國,每週都還要工作35個小時,遠超過凱因斯預測的一倍。不過經濟學者的預測本來不必當真,他們一向這樣自我解嘲:預測人人會做,只有經濟學者能解釋為何預測沒有成真。
英國學者羅伯特(Robert)以及愛德華﹒史紀德斯基(Edward Skidelsky)父子在2012年出版的《多少才滿足?》,這本書便嘗試提供一個解釋。他們認為有兩個因素,阻擋了凱因斯的預測成為事實。
一是凱因斯假設人的生理、心理需要有個上限,抵達了上限,人便感覺滿足,不必繼續用消費來餵養人的需要。在這個前提下,生產力提高,工作時間自然減少。凱因斯顯然不是心理學者,他不知道人的心理因素——例如羨慕、嫉妒和恐懼——擁有取之不盡的加速度,永遠會跑在物質的進步之前。
另一個原因則是經濟體系各個個體(個人、公司、國家)彼此間無可避免的互動關係(史紀德斯基用的字眼是power relationships)。
不幸的是,這種關係在現代資本主義的現實結構中,越來越以競爭為主調。
可不是嗎?當全球年輕世代的失業率屢創新高,社會新鮮人僥倖獲得一個機會,唯恐從指縫間流逝,誰敢不賣命表現?
資本主義盛行,工資工時環環相扣
當科技逐漸鯨吞蠶食人的工作機會,景氣雖然復甦,失業率仍然令人觸目驚心,哪個職場人不戒慎恐懼,努力證明自己任勞任怨、薪價比不遜於機器人,制約反應般地自動加班?
當停滯不前的工資趕不上物價指數,房價卻仍然不斷飆高,薪水階級增加工作時間是不是別無選擇的選擇?
當職場的升遷機會越來越少,升遷後的回報卻越來越高(例如1970年美國CEO的薪資是一般工人的30倍,40年後的今天是263倍)。職場如競技場,每個人為大獎所激勵,誰不樂於工作,拚死效命,爭取脫穎而出的機會?
當公司與公司在自由市場上做生死存亡的競爭搏鬥時,數目較少的員工每人工作較長的時間,和相反的多員工短工時,何者更能呈現經營績效?當營業額與員工人數比(revenue per employee)被視為關鍵績效指標,經理人是否更義無反顧地賠錢裁員、賺錢也裁員(沒被裁員的員工於是自動延長工作時間),然後心安理得地去領取那隨職位升遷而巨幅放大的獎品?
當先進國家以追求GDP成長、提高生產力為政策指南,政治人物仰仗巨額金錢捐助以挹注龐大的競選經費,開發中國家又各自使出渾身解數、打造優良的投資環境,企圖加速GDP成長,如何能產生有效對策來逆轉非法定的工作時間不斷增長?同時又如何能降低法定工時?
高失業率,M型社會,低階薪資停滯高階收入瘋漲,和不見縮短只見增長的工作時間如是因果循環,環環相套,這是一個全球結構性的問題,越資本主義化的國家,問題越嚴重。
本文參考書籍:
A:《小國大想像》(遠流出版),授權轉載。作者為矽谷 Acorn Pacific Ventures 創投基金共同創辦人,著有《小國大想像》及《錫蘭式的邂逅》二書。
B:國家圖書館出版品預行編目資料《人工智慧時代人口經濟的危機和轉機》/吉川洋著;黄郁婷譯.-初版.-新北市大牌出版:這足文化發行,2017.11譯自:《人口と日本経済:長寿,イノベーション,経済成長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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